佩咔知道自己在做梦。
清醒梦并不常见，不过对于佩咔来说并不算稀有，她经常清醒的知道自己在梦里。
有研究表明，梦境其实是人在休息时，部分大脑皮质还没有完全停止活动而引起的脑中的表象活动；又或者，梦境是人潜意识的杂糅，有许多你只是扫了一眼就抛到脑后的画面，梦境都会帮你找回来。
佩咔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切，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中，但眼前的画面她无法干涉，她的梦向来有自己的走向和结局，尽管这次的梦让她有些许既视感。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老旧的电影，边缘泛着微微的黄，连色彩都是褪了色的模样。
“爸爸，你看我刚刚做出来的玩具！”一个黑发的男孩非常兴奋地把一个歪七扭八的机器人玩具献宝似的递给一个高大的男人。
“这次是什么，它会发光还是能喷水？”
“哼哼，两个都不是，你按一下它背后的按钮。”
男人依言按下这个歪歪扭扭的机器人后背的按钮，机器人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居然直接在男人手掌上跳起舞，不过比起舞蹈，这更像是规律的扭动。
男孩看着他的作品，脸上的骄傲几乎藏不住，就差说一句“快夸我”。
“好小子，干得不错，一会吃完饭来让我看看你在里面加了什么机关，感觉还有很多能改进的地方。”男孩的爸爸哈哈大笑，一把将男孩抱起来举在半空，用自己有一点胡茬的脸磨蹭自己儿子的脸。
男孩被胡茬扎地往后缩，但是他也在笑，然后一个人轻轻敲了敲门。
“好了你们两个，该吃饭了。”女声非常温柔，佩咔能想象那是一个多么温暖的人。
男人立刻把男孩放下，乐颠颠地往饭厅走，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让佩咔想起她还没被规则抓过来之前，隔壁邻居家总是过分热情的大型犬。
男孩撇嘴，不过他很快因为妈妈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桌边而高兴起来，父子俩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别总是惯着他，你下午需要工作吗？”女人一边往男孩的碗里盛奶白色的汤，一边低声询问爸爸。
“刚成立的项目，没这么快忙起来的。”男人则抢过妈妈盛好的汤，还顺便对自己的儿子做了个鬼脸，妈妈嗔了他一眼，拿走了另一个空碗继续盛。
“既然是你喜欢的工作，能接触到核心最好。”女人把汤放到男孩面前，男孩眨眨眼，把汤推到了妈妈那边。
“好孩子。”女人摸摸男孩的头。
“明明是你更惯他。”男人嘟嘟囔囔地提出质疑。
“你非得在这种事情上和我争个高下吗？”女人无奈地放下勺子，男人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然后咧嘴笑了，看起来很傻。
“我们都一样、都一样。”
男孩喝着汤翻了个白眼，每天他爸爸妈妈都得这样来一次，他夹在中间，早就*惯了。
佩咔看着眼前一家三口温馨的画面，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真好啊，她几乎能闻到梦里的味道——烘烤过培根、甜面包、蘑菇汤和芝士。
都是能让人从脚底开始温暖起来的味道。
佩咔这么想着，眼前的画面突然暗淡下来，她眨眼，温馨的一家三口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黑漆漆的饭厅，现在大概是晚上，饭厅里没有亮灯。
佩咔往有光的客厅走，却只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摆弄零件的男孩，他看上去很疲倦，眼底全是血丝，而且他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家的女主人并不是会忽视孩子的类型，发生了什么？
男孩拧动某个装置上的螺丝；他面前的电视还在播放着节目，但是他完全没有注意电视屏幕；而佩咔又往前走了一步，看见他手边放着一袋没吃完的吐司，没有任何果酱或者夹心，就是非常干的吐司面包。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几乎每一件家具上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这栋房子像是很久没人打理了。
佩咔还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孤独一人摆弄零件的男孩突然倒在地上。
零件散落到一边，电视上的节目依然还在继续，一个瘦弱的男孩晕倒在自己家里，外面没有人知道。
佩咔下意识跑过去想要查看男孩的情况，那一瞬间她完全忘了这只是她的梦；她即将触碰到男孩的肩膀时，眼前的画面再次转换，她站在了医院的走廊上。
“……的父亲呢？”
“联络过好几次了，但是每次电话打到研究所去也只是回复我们会通知他，很快就来。”
“他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了，他的母亲过世有几年了，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父亲，其他的旁系亲属不会愿意照顾一个半大孩子的。”
佩咔怔愣地听着医生和护士的谈话。这个男孩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他爸爸还对他毫不关心？
此时医生和护士小声的谈话已经停止，他们轻轻带上这个病房的门离开。佩咔透过探视窗往里看，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漂亮的蓝眼睛里因为病房没有光填满了暗沉的色泽，几乎看不出他的虹膜是蓝色的。
他把刚刚护士和医生的对话听了多少？
佩咔仿佛感同身受的从舌尖尝到了一股酸涩。没有了母亲，父亲也不再回家，男孩每天只能面对空荡荡的家和冰冷的空气，之前佩咔看见的那些温馨的场景仿佛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连晕倒进医院都等不到唯一的父亲来看他。
当失望的时间长了，绝望就会开始发酵。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变换。
“他代替他爸爸来的吗？”
“不知道，大概吧，子承父业也没什么问题。”
“但我记得研究已经到最后阶段了吧，这时候他进来基本上可以直接继承整个项目最后的荣誉，唉，如果博士能多注意些自己的身体，他也不会……”
“别说了，博士的儿子过来了。”
两个工作人员匆忙推搡着对方离开，佩咔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像是个员工食堂，她之前呆的研究所里也有类似的地方。
之前见过的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年的模样，他手里端着餐盘找到无人的角落坐下就开始吃东西。佩咔稍微看了看，配餐的菜色很健康，看样子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才是支撑他做一切事情的基础。
不过刚刚那两个嘴碎的人似乎说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研究项目接近结尾、他的父亲……也已经去世了吗？
此时青年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食物，收拾好餐盘后他步履匆匆地往研究室走，佩咔也跟上去，即将看见那个几乎贯穿这一整个梦境的神秘研究项目让她开始有些惴惴不安。
不透明的密封金属大门确认了来者的身份往两侧滑开，佩咔终于看见了这个项目的真实——几乎和真人没有差别的仿真机器人。
确实如同那两人所说，这个项目已经接近尾声，研究人员都在对机器人进行最后的调试，佩咔看着机器人前面电子屏幕上的观测数据，非常入迷。
研究室里只有有人在大声讨论，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但是无一例外，所有人看着那个仿真机器人的眼神里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热切，对于研究员来说，那是他们唯一的信仰。
等佩咔从数据里清醒过来，青年早已不见踪影，这么点大的研究室找人并不难，佩咔很快就找到在一众研究员里显得格外年轻的青年，他在一群激烈讨论的中年男人和老头里有点格格不入，但是显然没人因为他年轻忽视他，一群人讨论的有来有回。
“行了就这样吧，先试试运行，有问题继续。”一个中年人拍板做出决定，于是人群簇拥着挤到之前佩咔看入迷的屏幕前。
“第57次试运行……里面的人都出来，快点！”
中年人敲击键盘，屏幕上多了一大串代码，人群里的老头则在呵斥里面还在调试的人都出来。
“好了吗？”
“里面的人都出来了，试试。”
中年人按下回车，佩咔听见巨大的电流声，台上的机器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启动没问题，试试对话？”
青年上前一步敲敲面前的玻璃，机器人移动视线盯着他。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机器人盯着青年蓝色的眼睛，沉默。
“还是不行，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为什么它总是不能识别语音……”
“……代号十四，我是原型机十四号。”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的机器人没有丝毫美感可言，它甚至没有头发和下半截身体，只有光溜溜的接近真人的皮肤，但是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仿佛看见了神迹。
“成功了……成功了！”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机器人似乎终于想起自己应该模仿人类，它眨眨眼，头往一边歪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迷惑，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等着它开口。
“我是……曼恩？”
“电子信号数据导入成功了！我们真的成功了！”
研究室里瞬间充满了欢呼和大叫，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拥抱和亲吻自己身边的人，只有青年一个人沉默着，他看向隔离间里的那个“曼恩”，眼底一片阴沉。
而佩咔则瞪大眼睛——她想起这个梦境若有似无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了，这个机器人是她拆解过的那些机器人的源头！这是三部原型机中的一个！她的梦境根本不是梦境，是她接触到的记忆——这是曼恩博士的记忆！
梦境再次变化，还是这个实验室，不过实验室明显变成了个人办公室，而佩咔看见的青年……不，应该称呼他为曼恩了，这次佩咔看见的曼恩已经是中年的样子，他两鬓有了些许白发，一个年轻人捧着一叠文件站在他面前，看他的眼神都非常敬畏。
“博士，这一期的转换数据都在这里了。”
“放着吧。”
“还有很多人想要申请电子数据转化资格，博士，您看看……”
“资格陆续开放，稍安勿躁，大家都会拥有一具能够无限替换的身体的，你也一样。”
“是、是！”来送数据的年轻人带着狂喜的表情离开了，佩咔下意识去看那份送来的数据报表，上面似乎记录了很多人的名字，报表很厚一叠。
她吞咽了一下，整合了自己刚刚听到的信息，如果她没有理解错……这个项目做出来的仿真机器人已经在取代人类了。
不会生病，不再需要食物，也不再需要睡眠。
不老不死，人类永存。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哪怕换身体的价格高昂，来递交申请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曼恩将年轻人打发走后继续写自己没写完的程序，这个程序很简单，佩咔也会写，这是格式化主机的程序，只要他按下回车，现在这个主机上所有的数据都会被格式化清档，变成一片空白。
当人类都转化成电子数据的情况，死亡也会变得非常简单，比如只需要一个格式化的程序。
佩咔看着那些数据和曼恩面前的小巧屏幕，恐惧感油然而生。
曼恩想做什么？
她扭头看了看另一个数据报表，上面写着流水线机械人形的建设进度。
半晌，曼恩关闭了屏幕，闭上眼靠在椅子上，没过多久，一个健壮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的双臂是一对巨大的机械铁拳，很明显这并不是人类。
“零一，夜镰现在是什么情况？”
“拒绝接驳，行踪不定。”
曼恩沉默，他睁开眼睛坐起来，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
“没事了，继续出去守着吧。”
“是。”零一应声，离开了实验室。
“……或许我该尝试把自己也转换成电子信号，然后将我的记忆复制给你……”曼恩捏着自己的眉心，“不对，就是因为你拥有的是父亲关于母亲的记忆，才会选择离开这里……”
曼恩停止自言自语，他的椅子载着他滑到一个高大的储存舱前，他伸出手按上去，舱壁变得透明，里面放着一个和曼恩一模一样的机械人形，不过目前它还是闭着眼睛的。
曼恩看了一会，还是操纵椅子滑走。
佩咔看不懂曼恩的想法，但是她直觉他很危险，在失去了双亲后曼恩就开始变得非常冷漠，他好像已经没有在乎的东西了。
曼恩又打开了之前自己在写的程序，在里面加上了自动复制的字段，然后他按下回车，这段程序开始自动复制，曼恩看着看着垂下眼，开始盯着地板发呆。
佩咔依稀从这一幕里看见了当年男孩一个人在家摆弄零件，电视上热闹放着节目的的过去，但这次曼恩没有晕倒，他很快就抬起眼睛，接着在程序里插入自动传播的字段。
现在，这个格式化的程序变成了一个病毒，从一个机械人形传播到另一个机械人形身上，很快所有的机械人形都会携带这个程序，并且感染给新转换的人类。
佩咔感觉自己的胃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铁，从内部开始整个人逐渐发凉，并且还有点想吐。
她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
“……咔……”
有什么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佩咔听不真切，但是曼恩好像也能听见这个声音，他猛然扭头，看向了佩咔的位置。
——曼恩发现她了！
“……佩咔！”
佩咔研究芯片昏迷两小时后终于醒了，她睁开眼，看见她现在靠在墙边，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而外面……这个屋子的窗户只有窄窄的一块，而且还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佩咔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醒了就行，感觉怎么样，能走路吗？”
佩咔有点茫然，但是目前的形式显然不能继续让她发愣，她点点头回应欧诺娅的话，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你刚刚研究芯片看见了什么先不管了，外面有一群机械人形把我们包围了，如果我没猜错，应该还有很多远程型号在远一点的地方等我们。”
“我知道了，我需要这群机械人形身上的芯片，旧芯片没用了，在我取出芯片前你们撑一会，我来修改芯片里面的信号和程序，和这么多机械人形战斗只会把我们耗死。”
欧诺娅点头，和卡提特娜对视了一眼，极有默契地出去袭击了离门口最近的一个机械人形，并且把它拖了回来。
迅速关门也有子弹射入屋内，外面依然有枪声，不过卡提特娜和欧诺娅一起选的临时据点还算坚固，卡提特娜又做过一点改造，因此子弹对房子里的人没什么影响，狭窄的门让近战的机械人形都进不来，欧诺娅和卡提特娜应对得还算轻松。
佩咔低头看了一眼被丢到自己身边、胸口已经被子弹打穿的人形，蓝色的液体还在缓缓的从枪口往外淌。
看着那些逐渐蒸发的液体，没由来的，佩咔感觉一阵心悸。
她甩甩头，把脑子里那些奇怪的不忍甩开，开始拆解这个人形。
梦境是人潜意识的杂糅，有许多你只是扫了一眼就抛到脑后的画面，梦境都会帮你找回来；当然，大脑也需要减负，那些杂糅的记忆在人清醒之后，就会被大脑继续遗忘下去，至于还能不能想起……那不是人能控制的事了。
←To Be Continued